便利店：鲍德里亚笼罩下的城市之光

和雷蒙·钱德勒那本著名的《漫长的告别》不一样，总有一些人事的离开让人猝不及防。

上周四，一帮同事吃完工作餐，像往常一样散步至办公室楼下的全家便利店，其中一位准备买一瓶伊藤园的乌龙茶—这是此人餐后消食解腻的规定性动作，但眼前所见却是一片狼藉。全家的工作人员正忙着转移货品，拆散货架，一辆货运小卡停在路边整装待发。熟悉的店员女孩拨一拨额前刘海，一边忙着收拾未卖完的面包，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撤店啦！具体原因？不知道哎！

太残忍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告别。想起很久以前某对情侣，男孩下班回家，发现女孩不告而别，书籍、衣服、化妆品……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底得像从没存在过。一瞬间，大家就像那个目瞪口呆的男孩一样，产生了一种人生无法延续之感。实际上，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属于自己的全家心水物：一只货真价实的鲜肉包，一瓶不含糖分的伊藤园乌龙茶，一盒奶香浓郁的八喜冰淇淋，一碗加了是拉差辣酱的车仔面，又或者一根关东煮里的北极贝。然后转个方向，就能看见店面玻璃上贴了一张昨晚的通知，白纸黑字地说明“本店营业至今晚12点”，用词敷衍，字迹潦草，分明下一秒就要弃店出逃。

对于孤独的城市人来说，一家默默陪伴了多年的便利店在结束营业时，竟然会具备这样的魔力，这早已不再是购买一只肉包或一瓶绿茶的消费行为那么简单。擅长玩弄符号学的法国著名思想家让·鲍德里亚早就说过：“如今，消费恰恰说明了这样一个发展阶段，即商品完全被当作符号，被当作符号价值，而符号（文化）则被当作商品。如今，任何东西（物品、服务、身体、性、文化、知识等等）在生产和交换的过程中都不能够单独被作为符号来解释，或者单独被作为商品来把握。在一般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中，起主导作用的任何东西既不单独是商品也不单独是文化，而是不可分割的两者的结合体。”老鲍拽文不太好懂，其实说白了，就是后现代社会的消费早已不再是单纯消费某种商品的行为，消费业已成为一种文化。

读书人常说，书店是城市之光，而对我等贪图方便、连洗发水牌子都固定的都市生物来说，那些小小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无疑才是真正的城市之光。

美国起源，日本发扬光大

今年是日本便利店诞生40周年—起源于美国的便利店，最终被日本人发扬光大。

1927年，世界上最早的便利店出现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是一种经营食品、日用杂货的小型商店。上世纪50年代后半期至60年代，此种经营模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食品零售连锁店，最著名的当属7-11（寓意当年的城市人自早晨7点开始有购物需求，直至晚上11点）。

1974年，7-11进入日本。同年，东京江东区的“山本茂酒店”与日本7-11公司总部签订合同，成立了该公司第一家、也是全日本第一家便利连锁店，史称“7-11 1号店”。1号店开张时，店主山本宪司只有24岁，店面由父亲经营的居酒屋改造而成—整整40年前，仿佛某种暗示，1号店卖得最好的商品是单身生活者必备的罐头食品。40年后，遍布日本的便利店中，最畅销的商品仍然是各种便当、饭团与甜点。

日本人亲切地称这些商店为Conbini（日语中Convenience Store的简缩语）。时至今日，Conbini在日本分布极其密集，平均每3400人中就有一家，每个日本人每年在Conbini上的平均花费为5万日元（约折合人民币3058元），全国共有13家企业经营便利店—7-11、全家（Family mart）、罗森（Lawson）是其中的TOP3。

相较于美国，日本Conbini得以如此迅猛发展，得益于独特的POS（Point Of Sales）管理系统。这一系统将每家便利店的收银机和连锁中心连接在一起，店员收款时，除了输入商品代码、金额以外，还要输入顾客的“性别”、“年龄层次”等信息。实时销售数据的积累以及对这些数据的分析，是连锁中心向各家便利店进行商品调拨运送的依据。换句话说，在日本，一家便利店经营什么商品，完全是该地区居民普遍需求的最小公倍数—如此精细到每一个人的销售策略，岂是粗线条的老美可比拟的？

日本：先行者的便利店文化

上文提及的我那位常去全家买乌龙茶的同事，酷爱日本文化，每年必去三次日本，除了一贯酷爱的日本爱情动作片外，之前最爱的影视剧是《孤独的美食家》和《南极料理人》，最近则偏爱《大川端侦探社》，平时非伊藤园茶饮料不喝—在他看来，吃火锅时喝甜腻的王老吉或可乐，堪称人类低端进食搭配之一，low爆。也正因如此，全家的突然消失，让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怅然若失，差点潸然泪下。

此人正是鲍德里亚符号消费学理论的活标本。

鲍德里亚认为，面向大众的商品生产运动的重要特征，是在资本主义交换价值的支配下，原有的“自然”使用价值消失，从而使商品变成了索绪尔意义上的记号，其意义可以任意地由它在能指的自我参考系统中的位置来确定。因此，消费就决不能理解为对使用价值、实际用途的消费，而应看做是对“记号”的消费。

在这样光芒万丈的理论支撑下，魁梧汉子对伊藤园的专宠就不能仅仅解释为“无糖、解腻、有逼格”了。关键是，汉子坚持消费的不再是一瓶具体的茶饮料，而是一种抽象的记号，背后暗藏一连串的意义和指向，汉子非伊藤园饮料不买的坚持，也不再是一句简单的“矫情”或“各色”所能解释，伊完全可以如英雄般搬出老鲍的理论宣告：“我们生活的每处地方，都处在现实的‘审美’光环之下！”

生活在消费文化中的现代人，无形之中已经把生活方式变成了一种对生活的谋划，对自己个性的展示以及对生活样式的感知，就像《春娇与志明》里，偶尔回香港的春娇，要不远万里地带一盒7-11的微波炉意粉到北京，给志明吃—相比之下，那些整天只知道买康师傅红茶的人们啊，你们的审美安在？现代性何存？

除了实现现实审美与现代消费，一家便利店还可以成为一种文学性存在。《秒速五厘米》中，新海诚敏锐记录了Conbini在日本新生代成长中留下的烙印。少女澄田花苗暗恋同学远野贵树，两人放学回家前总会在便利店小坐片刻，贵树每次都喝同一个牌子的饮料。少女的暗恋沉默有力，有时贵树没来学校，放学后，花苗还是会去同一家便利店，买一瓶贵树爱喝的饮料。没有意外，两人长大后分开。镜头一扫，贵树已是繁华都市中孤独的上班族，晚上习惯在便利店流连—某一刻，他想起当年的花苗。

在此，便利店成为承载世事流转变迁、少年情愫不再的容器，仿佛托尼·朱特式的“记忆小屋”。

风花雪月的往事总会消失风中，相比之下，日本Conbini 成为“残疾者生活自立的一个支柱”似乎更有现实的力量。在日本，Conbini的进口处全都设计成没有台阶的，一为载有商品的平板车顺利进入店内，二来这种设计对使用轮椅的残疾者来说十分方便。残疾人渡边启二说，Conbini一天24小时都有人，这让他产生很大的“安心感”。有时夜里回家晚了，渡边启二就会走进便利店，请店里的某位顾客送他回家。有些热心人送他回家后还帮他开门，扶他到床上。

在日本，Conbini正是这样给人以深深安全感的地方。但凡地理位置稍微偏僻一点，便利店都有跟当地自治团体合作，只要觉得有危险，随时都可以跟店员说，他们会负责报警或者帮助躲避危险。

年年岁岁间，便利店就这样一步步成为日本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是提供便利生活的消费场所，是提供安全庇护的沟通地点，亦是记录私人生活节点的记忆小屋。2007年，New Balance甚至以日本三家便利店为主题，推出“576 Conbini”系列。三款鞋的颜色搭配令日本人再熟悉不过：橙色、红色配绿色代表7-11，绿色配蓝绿代表全家，紫色橙色配黑色则代表AM/PM。穿上“576 Conbini”系列，仿佛脚踩日本三大流动便利店，趣味十足。

台湾便利店：后来者居上

前几年，台湾偶像剧《我可能不会爱你》红极一时。在这部让无数轻熟女为之疯狂的电视剧中，绝世好男人李大仁擅长陪着30岁还没出嫁的“好朋友”程又青在便利店解决晚饭。出现在便利店的程又青，不再是白天里那个脚踩高跟鞋、一头波浪长发的白领强势女，她戴黑框大眼镜、素颜，甚至能用手边一只圆珠笔轻松盘起长发—便利店仿佛家中客厅一样让人轻松自在。

在深受日本文化浸淫的台湾，便利店亦是三步一家的超高密集度，去过台湾的朋友干脆形容说，“连乡间都是”。1979年，第一家7-11在台湾出现。目前，台湾排名前四的便利店是7-11（5000家）、全家（2915家）、莱尔富（1300家）和OK（880家），四家均为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以台湾人口及土地面积计算，平均每2300人、不到500公尺就有一家，堪称全球便利店密度最高的地区。

发展伊始，台湾便利店以日本为榜样，亦步亦趋。2000年前后，台湾便利店开始转型，经营所谓的“第二层店面”，开展水费电费电话费等代收服务。这几年，台湾便利店还为顾客提供桌椅与咖啡机。在7-11，立等可取的现磨咖啡居然已经占据台湾咖啡售卖市场的8成！这样的经营模式反哺到日本，还掀起了一场被称为“便利店·咖啡战争”的竞争。

目前，除了提供快餐和生活用品，台湾便利店以种类相当繁多的便利服务见长：提供开水、复印、邮寄、缴费、购买火车票、网购收货……随着大陆游客增多，台湾便利店甚至展开定制服务，增大凤梨酥、太阳饼、金门高粱酒、面膜、白花油等商品的库存，引入人民币付款机制，代办邮寄服务：买好手信后，只要留下邮寄地址，就能一身轻松地走出便利店，继续余下的旅程。

还有更逆天的。今年上半年，一场名为《魔法星球的大冒险》的舞台剧在台湾上演，最高票价高达46美元，主角是一只名叫“Open-Chan”的小狗。这只小狗正是7-11便利店的吉祥物，“台湾便利零售业的第一个卡通代言人”。剧中，Open-Chan和朋友们边跳舞边唱歌：“我的魔法咒语是Open，Open，Open”—寓意7-11便利店24小时关门不打烊。是不是太Q了……

台湾人还以收集便利店赠品为乐—一般来说，大陆人还真瞧不上这种攒贴花换购商品的营销手段。曾有媒体报道，一位台北商人集中在7-11消费，只为积攒足够的贴纸，获得限量款的闹钟。此人还打算把这些闹钟作为礼物送给客户，理由是：这是有意义的礼物喔！如果你愿意为某个人积攒便利店贴纸，就意味着真的在乎他喔！

便利店在中国

一家全家便利店突然关门，就能让一群人黯然神伤—这还是在号称中国一线城市之一的广州，还是在广州号称最繁华最现代的珠江新城CBD—在中国，便利店分布密度显然太低了。

2014年4月，北京举行“便利店委员会年会”，发布“中国城市便利店指数”。该指数综合分析26个大中型城市便利店发展情况的四个重要指标，得出了中国城市的便利店指数排名。其中，深圳、东莞、太原名列前三；上海、广州分列第6和第9位；北京排名倒数第2；西部城市呼和浩特排名第5位，成都、乌鲁木齐均位列前10。

除了太原排名第三令人意外，其他城市尤其是北上广的便利店排名，基本符合外界对这些城市的具体印象。实际上，面对中国如此巨大的市场，7-11、全家、罗森这三大便利店无疑有各自的发展策略，那是另一个庞大的话题了。单就具体感受而言，在上海，随处可见的是罗森；在广州，7-11和全家平分秋色；至于北京—想起来就是宽阔得令人绝望的大街，便利店的确难找。

便利店在一个城市的数量与分布，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这个城市的生活舒适度。老牌知识分子杂志《大西洋月刊》早就宣布过：“连锁便利店是城市价值的构成部分，是舒适的主要来源，在这个系统的支持下，城市文化的多样性得到了更真实、更健康的体现。”从这个意义来说，生活在上海和广州，要比生活在北京更美好。

而单就具体城市而言，不同便利店之间的差异足够培养起各自忠实的消费群。实际上，令大家伤心的全家对面早就有一家国产便利店喜事多，但我的同事们基本不去那里，因为找不到伊藤园找不到八喜找不到咖喱猪扒饭，一句话，没有什么产品是喜事多独有的。

就在全家关门的第二天，我不得不选择过个马路，去喜事多买瓶喝的。逗留了半天，连一瓶想买的都没有。最后，我还是决定多走5分钟，去相隔500米远的另一家全家，买一瓶熟悉的伊藤园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