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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助”中华医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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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营利性的学术机构缘何会被药企热捧?时代周报记者通过多方调查走访,试图还原中华医学会“以会养会”的经济模式,并探讨这类机构的改革方向。

北京东四西大街与大豆腐巷交叉的三岔路口西侧,一幢红白相间的拐子楼是中华医学会所在地,门前黑底金字的招牌,低调地隐没于围墙与墙外停泊的小汽车组成的屏障中。这幢始建于1999年的简朴小楼,近来却因国家审计署的点名而备受关注。

11月5日,在卫计委的例行新闻发布上,新闻发言人宋树立回应记者提问时表示,国家卫计委已责成中华医学会进行整改,要求其对学术会议招商中存在的问题逐一检查,在对照检查期间暂停学术会议招商活动。

此前,审计署于6月24日公示的《卫生计生委2013年度预算执行情况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审计结果》(下称“《审计结果》”)显示,2012-2013年,中华医学会在召开的160个学术会议中,利用广告展位、医生通讯录和注册信息等作为回报,以20万-100万元的价格公开标注不同等级的赞助商资格,收取医药企业赞助8.2亿元。

此外,在过去的两三年间,中华医学会还违规收取资格考试复训费1965.04万元,未将11474.84万元的继续教育培训项目收入纳入该会法定账簿核算,其所属医管所违规向医药市场调研公司出售官方委托收集来的医院用药数据,获利3527.1万元。

针对中华医学会的上述会议招商问题及相关收费违规之举,审计署在《审计结果》中表示,已要求其主管单位卫计委研究改进。

时代周报记者调查发现,目前,按照年度计划,中华医学会的学术会议仍在进行之中。而在此前,该机构最大的变化是,紧急招聘内部财务人员,以加强财务管理。

一个非营利性的学术机构缘何会被药企热捧?时代周报记者通过多方调查走访,试图还原中华医学会“以会养会”的经济模式,并探讨这类机构的改革方向。

学术会议如常

按照11月5日卫计委新闻发布上新闻发言人宋树立所述,卫计委已按照审计署提出的问题和整改要求,责成中华医学会严格按照加强管理、完善相关办法并严格执行等要求进行整改。内容包括,对学术会议招商中存在的问题逐一检查,对照检查期间暂停学术会议招商活动;加强学术会议管理并制定相关规定,严格学术会议计划审批管理;明确禁止向医药企业提供参会代表通讯录行为等。

审计署的审计结果于6月底公布,此后,中华医学会大规模的会议计划未见明显调整,其官网亦未见相关整改计划或整改情况通报。

中华医学会的官网资料显示,8月27日,中华医学会下属的医学科学普及分会为9月19日至21日在南京召开的2014年年会发起第二轮会议邀请通知。

根据中华医学会今年1月发布的当年学术会议计划,医学科学普及分会年会是其预备召开的84个国内一类学术会议之一,会期3天,参会人数1000人,主要内容及目的概括为8个字:会议交流,知识更新。

按照上述学术会议计划,中华医学会今年总共要召开14场国际学术会议、84场国内一类学术会议以及231场国内二类学术会议(包括专题学术会议和学习班培训班)。与此同时,其下属的杂志社和音像社则预备分别召开会议36个和6个。

据时代周报记者梳理,这些学术会议多则万人参与,少则几十人出席;长则要开一周,短则一日结束。其中,规模较大的会议,比如中华医学会第十六届骨科学会会议暨第九届COA国际学术大会,已于11月20日至23日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召开,按照事先的宣传,拟定的参会人数为18000人。

此外,11月6日至9日,由中华医学会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举办的“第十届上海国际呼吸病暨ATS联合论坛”(ISRD&ATS 2014)及其附加活动如期举行。该论坛官网及会议手册显示,其赞助商包括阿斯利康、康联药业、强生等多家大型医药企业。

而据“ISRD&ATS2014”的实时报道显示,该论坛午餐、晚宴环节的招商工作一直延续到该论坛11月9日结束。这一点,时代周报记者也得到了论坛举办地工作人员的电话确认。不过,此次论坛的宣传特别注明,相关招商是由代办论坛的爱弗地会展服务(上海)有限公司代为招募的。

爱弗地会展是爱弗地科技(IVChina)的子公司之一,爱弗地科技是非营利性的全球性组织ISTM(国际转化医学学会)中国区业务代表。由它承办的中国医学学术会议,还有11月14日至16日在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召开的第六届上海肿瘤局部与靶向治疗会议。

第六届上海肿瘤局部与靶向治疗会议的手册显示,所需招募的赞助商共分独家铂金赞助商、独家黄金赞助商、专题讨论会赞助商、大会礼品赞助商、会议资料手袋赞助商等14类。其中,独家铂金赞助商标价12万元,独家黄金赞助商收费10万元,专题讨论会赞助商标价7.5万元,大会礼品赞助商标价5万元……

中华医学会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中华医学会的很多学术会议确实都曾进行过招商,一般都是通过委托承办的会展公司进行。只不过每次由于主办的分支协会不同,因此承办方的选择也多有差异,中华医学会从来没有选择让其中一家垄断自己全部的招商工作。

据其介绍,一般来说,中华医学会的学术会议的赞助商分为铂金、金、银和铜四个级别,双方合作费用不等。“有时为解决更多的经费需求,招商内容或被进一步细化,扶梯、天井、餐厅、会议本和笔、会议用包等都可能被列为广告赞助事项。”

“有时,甚至连水果盘上都有商家做广告。”曾多次参与中华医学会学术会议的某医药公司原高管、降药价网创办人“卫柏兴”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药企看重“金字招牌”

即便在医学圈外,中华医学会的名号也毫不令人陌生。人们常常在舒肤佳、佳洁士等产品的广告中听到或看到“通过中华医学会验证”的表述。这种表述,暗示着权威认可与产品品质保障。

中华医学会,按其官网介绍,是一个由医学科学工作者自愿组成并依法登记成立的学术性、公益性、非营利性法人社团。

这个组织历史悠久,于1915年在上海成立,成为当时中国医学界的代表。组建后的中华医学会推选颜福庆(曾在1938年出任国民政府卫生署署长)为首任会长,并以“巩固医家交谊、尊重医德医权、普及医学卫生、联络华洋医界”为学会宗旨。截至1915年底,中华医学会会员人数发展至232人。

“作为中介性的行业学协会,中华医学会的主要业务是开展医学学术交流,继续医学教育、专科医师的培训和考核,推动医学科研成果转化和应用等。”前述中华医学会内部人士说。

而今,中华医学会已成长为中国医学界首屈一指的行业学协会。公开资料显示,该组织拥有83个专科分会、327个专业学组、50万名会员;下设部门16个,法人实体机构3个,与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合办医学图书馆1个,主办中华医学会系列杂志123种。

这个学协会的显赫身份还体现于人员构成上:本届会长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原卫生部长陈竺,前两届会长则包括另一位原卫生部长张文康,以及抗击“非典”先进人物、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

此外,中华医学会现任理事会成立于2010年4月,除会长陈竺外,设副会长16名,几乎全是医学领域的泰斗级人物,其中7人还是中国工程院院士。

至于学会会员,公开资料显示有名誉会员、资深会员、团体会员、专科会员、普通会员等5类。其中,中华医学会在章程中明确指出,名誉会员与资深会员的认定标准之一是对中国医学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

“这几年,中华医学会的入会门槛正在逐步提高。”若干年前加入中华医学会的浙江某三甲医院一位林姓医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早些年,表现优秀的主治医生经医院推荐,可以申请入会。但如今一般要副高及以上职称。

林医生所在的放射科,医生与护理人员总共20多人,其中3人为中华医学会会员,包括两名技术骨干与一位部门主任。

“过去,学术会议不是一年开上百次,而是几年开一次。”上海退休医生张平(化名)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直到上世纪90年代,医学学术会议仍是纯学术的。彼时,参会医生会将自己在一段时间内的临床经验以及新发现、新思索与同行分享,会议期间有时会发生激烈的争论,也有医生一“会”成名。

但2002年,中国医药市场对外开放后,外资药企在中国做得风生水起,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整个医药行业。中华医学会因为拥有优渥的医生资源和权威话语权,堪称“金字招牌”,开始成为跨国药企竞相公关的对象。

赞助,应运而生。“中华医学会的影响力巨大,参加其举办的学术会议都是业内核心人物,这对医药企业或医疗器械企业就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赞助这些会议让这些医学界大佬更多地了解我们的企业,比我们四处打广告的效果要好得多。”卫柏兴说。

会议生意经

2011–2012年间,卫柏兴曾几度参加中华医学会的学术会议,包括辉瑞制药赞助的长征会,以及乐普医疗资助的一些心血管方面的会议。

卫柏兴向时代周报记者坦言,他有时觉得这些学术会议太商业化。因为,在中华医学会举办的一些高级别学术会议上,赞助商通常是外资药企,他们大多出手阔绰,不仅大手笔买下大量的现场广告展位,很多时候还承包了会议的全部开销。这种会议通常在四星级或五星级酒店举行,按照几百人的规模计算,一场会议的开销至少几百万元。

“到了会场,你会看到,就和药品交易会一样,所有道具上都是赞助商的广告和logo,而内容大多与他们的拳头产品以及最新产品有关。”他回忆。

据《2010年中华医学会第十七次全国放射学学术会议企业参会章程》显示,赞助形式各种各样:会议胸卡广告5万元;会议论文汇编和会议指南上的广告,按版面位置5000-12000元不等;赞助会议用包则需10万元;5万元可以包下供免费上网的电脑间广告;主要出入口的广告牌5万元一块;甚至小到会议用矿泉水的瓶身广告,也能收4万元。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一些外资药企特别重视学术营销,他们通常会成立一个高级会议小组,由总监级别的领导负责,专门对接高端学术会议。

通过赞助学术会议开展市场营销,实际上已成为跨国医药巨头们保持业绩常青的重要武器。但这种由药企赞助的医学学术会议,在我国却因主办机构财务不公开又缺乏监管而出现了“异化”。

譬如,在进行产品宣传时,除了硬广(告),外资药企还会植入软广(告)。“他们通常不会主动向医生兜售药品,而是通过中华医学会的学术会议,由一些知名专家提出一些销售组合的概念。比如治疗某方面的疾病,相关领域的专家会在演讲环节分享临床经验,建议使用哪些药品或者哪几种药配合使用,从而达到药品推广的效果。”卫柏兴介绍。

他表示,外资药企常常利用这种学术会议,将药品销售变成内地医生学习如何用药的过程。而且,这些会议正在变味—学习交流的功能逐渐弱化,更多是创造了“药企人士结交医生”的机会,极易滋生权力寻租与腐败。

2013年7月,葛兰素史克(GSK)曾爆出行贿事件。据“新华视点”报道,GSK(中国)的大客户团队等部门,就是通过邀请全国各地医疗机构从事医务工作的非国家工作人员,参加由其赞助和组织的境内外各类会议,通过支付差旅费、讲课费、安排旅游等方式贿赂与会医务人员,以实现在参会医务人员的支持下,使得GSK(中国)的各类药品进入各地医疗机构的目的。

除了赞助费,中华医学会的收入,还包括从继续教育培训和销售用药数据等方面收取的费用。

今年11月20日,前述林医生就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了其最新收到的一封印有“中华医学会继续医学教育专题培训项目”字样的信件,内容包含两份通知,分别为《关于举办“全国放射科主任超声影像技术新进展培训班”的通知》以及《关于举办“康复科主任中西医结合康复技术新进展培训班”的通知》。两项培训均分为四期,时间跨度为2014年12月-2015年1月。参加培训人员每人需缴纳研讨费680元,食宿调研统一安排,费用另收。

林医生表示,这项培训之所以能够吸引医生参加,原因之一在于,参与者学完全部课程后,将被授予国家Ⅰ类医学继续教育学分。而Ⅰ类医学继续教育学分有助于晋升。

此外,卫柏兴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中华医学会掌握着大量医院用药数据以及医生信息,而这些数据和信息对于药企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资源。“他们(中华医学会)每年卖数据就能赚到不少钱。”这位高管说。

有业内人士测算,如果按照前两年的“行情”,中华医学会2014年度计划安排的329场以上的学术会议,可拿到的赞助费超过10亿元。

“以会养会”如何监管

在中华医学会被查出的账务问题中,8.2亿元赞助费尤为扎眼。前述中华医学会内部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透露,这笔钱并非没有入账,而恰恰是全部逐笔入账又支出,才导致最终被查出。

“中华医学会如果是个企业也就无可厚非了,但它是个非营利性的行业学协会。谁都知道,组织学术论坛与继续教育培训都需要开支,作为半民间半官方的中华医学会,几乎无法得到官方的支持性拨款,因而只能向企业‘化缘’,来完成自己作为学协会的使命。”该内部人士表示,这种做法也是国际通行的惯例。

他认为,中华医学会出现今天的局面,是体制造成的。

追朔中华医学会的历史,它曾在计划经济时期被官方化,成为原卫生部直属机关事业单位,享有财政统一划拨的经费。但是随着上世纪90年代的行政体制改革,中华医学会同其他的学协会一起被从机关剥离,成为有事业单位人员编制的民间组织,并被逐渐断掉财政拨款。在这种情况下,中华医学会既要负荷行政包袱,又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不得不另寻财路。

在该内部人士看来,目前中华医学会唯一存有“瑕疵”的地方,在于没有做到财务透明,即在“收到多少会议赞助费,又花去多少钱”上没有进行很好的公示。这又与中华医学会在从“二政府”转为民间机构的过程中转型不够彻底有关。但这并非只是中华医学会的问题。

北京大学医学部公共卫生学院教授陈育德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类似中华医学会这样的行业协会举办各种学术活动,以此筹集经费,用于自身的运转和发展,从伦理上说没有问题。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政府开始尽量减少不必由政府承担的职责,将这些职责交由各个协会来承担。但与此同时,政府并不向协会提供承担这些职责所需的资金,未来政府仍然不会承担协会运转的费用。因此,“以会养会”,就成为协会一直在做的事。

如何规范行业协会的运作?陈育德认为,防止协会的钱进入少数人的口袋,规范运营和严格监督至关重要。这需要由民政部等相关部门对协会和学术活动出台更具体、更严格的规定,对账目的公开和筹资、支出有一套整体的管理规定,并辅助以审计。比如会议的支出和赞助的收取,还要将协会日常运营的费用计算在内,在此基础上进行行政监管和舆论监督。

陈育德曾多次参加加拿大等国的医学学术会议,他了解到这些国家都是通过更详尽的法律来监管协会及其学术会议的。

据媒体报道,美国的心血管年会、糖尿病年会每年都有上万人参加,资金也都由相关医疗企业赞助。但国外行业协会不同于中华医学会的是,他们账务透明,会议赞助必须公布收支、专款专用。

国家卫计委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宋树立亦表示,卫计委已责成中华医学会加强财务管理,制定和完善相关制度,收支全部统一管理。

被审计署点名不到两个月,8月20日,中华医学会官网上挂出了一条《中华医学会2014年招聘通知》,内容是招聘两名财务人员,一人负责财务稽核,另一人负责纳税申报。通知显示,中华医学会人事处在此次招聘中特别要求只接受邮寄或送达的资料,不接受电子邮件报名。报名截止时间是四天后的8月24日。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通常,机关附属学协会等事业单位的财务人员编制只有2-3人。如果招聘人数超过3人,多数原因是原有财务人员中有人退休或离职。

而按照我国上世纪50–80年代沿袭的习惯,像中华医学会这类行政事业单位的财务系统应该还存在师徒承袭的做法。因此,从梯队配置角度来说,绝不可能出现两个财务人员同时退休的现象。

“除非存在集体清理财务部门,或者加大编制以方便未来公示这两种情况。”一位对行政事业单位编制颇有研究的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在他看来,后者更有可能。

中华医学会将如何整改,尤其是财务状况将于何时公开、公开到何种程度?国家审计署有关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们的工作是“按照程序办”,要求卫计委责成中华医学会整改。卫计委相关人士回应时代周报记者时称,已要求中华医学会拿出整改方案,对照方案逐一改进,包括暂停学术会议招商活动等。

而前述中华医学会内部人士透露,由于不愿意继续背负舆论压力,中华医学会也在寻求整改之路。但至于未来的整改方向,包括是否能实现账务公示,现在还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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